陶佳似乎瘦了一大圈。

瘦削、蒼白、淩亂的短發、青黑的眼圈， 形銷骨立般的感覺， 跟記憶中的那個飛揚跋扈的校霸、將原主一步一步逼入絕路的姑娘， 已經完全不一樣了。

甚至可以說，已經沒有一點相似了。

可憐嗎？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可憐。

但是那些被她逼到絕路的姑娘們，就不可憐嗎？

曾經有姑娘對她笑了一下， 就被心情不好的陶佳扒了衣服， 就在學校的女廁所裏， 在上課期間，被扒了個趕幹凈， 甚至陶佳還在指揮其他人錄像，那姑娘當場就崩潰了， 老師學習及時趕到又怎麽樣？視頻等等都沒收起來又怎麽樣？那種不可磨滅的創傷， 又能怎麽恢覆？

因為她家有錢有勢， 因為那個姑娘的父母重男輕女， 拿了補償就對這姑娘不聞不問，一件毀掉這個姑娘一生的事情就這麽被壓了下去。

這個姑娘，就不可憐嗎？

葉慶華，就不可憐嗎？

為人師表的教師，一生問心無愧、剛正不阿，最後也不過是個強權之下的犧牲品，連帶著他的女兒、他的父母，都成了犧牲品。

那麽多被陶佳及她們那群校/園/霸/淩團夥欺辱過的男男女女， 就不可憐嗎？

現在的校/園/霸/淩不過是小打小鬧， 日後欺/男/霸/女、欺/世/盜/名等等， 什麽破事爛事沒做過？她們根本沒有任何對於生命的敬畏，所以也根本不在乎什麽人命。

對面的陶佳神情之中，帶著幾分麻木的感覺，仿佛早已垂垂老矣一般。

她的手放在玻璃上，上面密布傷痕，還有幾分腫，泛著青灰之色。

她看著葉流卿，非常專註，仿佛餘生就只能看到她一個一般。

“卿卿……”陶佳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沙啞，仿佛聲帶受損一般，十分難聽，“……我……我……對不起你。”

“我想補償你……”

她的手指開始用力，仿佛想要抓住什麽一般，連聲音，都開始泛著某種急切，“我……我真的想要補償你……如果不是我……如果不是我……”

“你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……”

“我真的想……”

陶佳近乎痛苦地閉上眼睛，她已經不記得當初怎麽想的了，她只是覺得，葉慶華該死，裝什麽清高？裝什麽威嚴？平民哪裏來的膽子敢管她？如果不是他們這些家裏投資，他一個小小的老師，還想要拿到這麽高的工資？做他的青天白日夢去吧！

他們的工資，至少有一半是靠他們家裏發出來的，拿別人的工資就應該有點自覺，對待發工資的人，還敢是這樣的態度？

活該被解雇！

既然自己不肯走，那就身敗名裂被學校解雇吧。

然後，她設計了這一切。

她都不知道，那個時候的自己，怎麽可以這麽可惡。

那麽的……讓人嫌惡。

陶佳神情中的痛苦越來越多，越來越多，她看著玻璃外面葉流卿的臉，只感覺心都在滴血，如果……如果她沒有做那麽多壞事，

是不是她就可以和葉流卿做閨蜜？

日後，葉流卿出嫁的時候，自己說不定還可以做她的伴娘。

淚水無聲地從眼眸裏滑落，獄/警有些詫異地望了過來，看到陶佳眼眸中的淚水時，不由大為驚詫，這個在監/獄裏不管遇到什麽，都高高昂起頭驕傲不訓的姑娘，現在，竟然在哭，還哭的這麽痛苦而悲傷，甚至隱隱有幾分絕望的意思。

陶佳看著玻璃對面的葉流卿，神情之中的痛苦與絕望，讓人動容，葉流卿輕輕地搖了搖頭，

那一瞬間，陶佳只感覺自己似乎要窒息，“我不能原諒你。”

那一瞬間，陶佳如墜冰窟。

淚水從葉流卿的眼瞼一點一點蜿蜒落下，她靜靜地看著陶佳，輕輕開口，格外緩慢道：“……離世的是我的父親，我的祖父，我的祖母。”

“你雖然不是罪魁禍首，但是因為你，悲劇才釀成。”

“我父親雖然嚴厲，但也可以說是一句好老師，如果不是當初暑假下鄉支教，他的妻子也沒有辦法設置出那麽一道連環計。”

“學生，是他最為看重、也最為驕傲的存在，哪怕是他自己，都要排在學生後面。”

“但是最後，將他推到死路的，也是他的學生。”

“ 他的學生，不僅帶走了他的生命，還帶走了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的生命，從此，這個世界上，葉家人，也不過留下我這麽一個不爭氣的。”

“我想要原諒你，但是我能嗎？”

“我怎麽能原諒你？”

葉流卿緩緩地搖頭，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，那一刻，陶佳只感覺自己的心都被什麽狠狠捏住，疼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“不……不需要原諒我……不需要……”

陶佳搖頭，眼眸中的淚珠越來越多，她似乎急切地想要解釋什麽，然後被什麽卡著了，然後咳嗦的一塌糊塗。

“我也不會原諒你的，陶佳。”

面前的那個姑娘，似乎瘦了許多，穿著那寬大的校服，瘦弱不堪的模樣，讓陶佳的心都在疼，如針紮一般，一點一點地疼，“你說你要補償我，你最後，又補償了我什麽呢？”

那雙清澈的黑眸流露出徹骨的痛苦與傷心，讓早以為自己已經千錘百煉的陶佳，痛的都擡不起腰。

“我的父親不在了，祖父也不在了，祖母也不在了，母親也並不要我，外公外婆也視我為害蟲。”

“我在這人世間，煢煢孑立，孤孤單單，從此之後，不管是心理上、精神上、還是肉/體上，我真的，確確實實的，只有我自己了。”

“我連一個，可以欺騙我的機會，都沒有了。”

“陶佳，”葉流卿緩緩道，“你到底，補償給我什麽了呢？”

“我為什麽，什麽都沒有看見呢？”

那一瞬間，陶佳突然明白，她想給葉流卿的，葉流卿都不需要，葉流卿想要的，她也真的給不了。

“有的時候，我真的覺得，如果一切，都像你欺騙我的那樣就好了。”

葉流卿似乎是想要笑一下，但是她努力了好一會兒，都沒有成功，勉強擠出來的那個笑容，虛弱又蒼白，帶著難言的悲傷與痛苦，只會讓人心疼。

“我還有一個父親，雖然不怎麽著調，也不怎麽疼我，但是起碼是個父親；我還有個母親，雖然偶爾會嚴厲一些，但是還十分疼我；我有個哥哥，雖然不怎麽樣，但是還是個哥哥；我還有個姐姐，雖然時常會吵架，但是關系親密，至今還在一張床上說著悄悄話的姐姐；有著慈祥的祖父祖母，雖然更疼哥哥一些，但是對我和姐姐，也非常疼愛；而外公外婆，就更疼我和姐姐。”

“我還有那麽多的親人。”葉流卿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，“那麽多。”

“但是這個世界，終究不是我想怎麽樣，就怎麽樣的……”

“你究竟賠償給我什麽了呢？”

“我想了那麽久，那麽久，我都沒有明白，你到底賠償給我什麽了，陶佳。”

“是你母親瘋狂的恨意，還是那些來自於網絡輿論上的壓力？我已經經受過一次網絡暴/力了，我的父親也已經經歷過一次了，現在他已經不在人世，我真的不希望他在經歷第二次。”

“陶佳，我還是想不明白，”葉流卿仰起頭，那張臉蒼白而虛弱，連唇角，都沒有一點血色，“你到底，補償了我什麽？”

陶佳一點一點地向後退，似乎不堪重負一般，最後，她幾乎是崩潰道：“……我不知道，我不知道！”

“……我不知道！！”

“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！！”

“……對不起……卿卿。”

幾個獄/警上前，警惕地看著發生的一切，目光在葉流卿和陶佳身上轉來轉去，看到葉流卿臉上的淚珠的時候，又不免生出幾分憐憫。

這個小姑娘，實在是有幾分可憐啊。

輿論鬧的沸沸揚揚，獄/警們想不知道都難，葉流卿簡直是命途坎坷的代表，先是父親葉慶華事件的時候被波及，還受了不小的驚嚇，後來又是各種被翻出來上熱搜，簡直就是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，現在陶佳進了監/獄，又有不少聖母慷他人之慨，覺得葉流卿應該原諒她等等，陶佳已經知道錯了、陶佳也是被利用等等奇葩言論在網上層出不窮，甚至有不少人道德綁架認為葉流卿必須要原諒陶佳，要不然就是太兇狠反社會等等，直把獄/警們也氣得不輕。

現下看著葉流卿這蒼白的模樣，有女兒的獄/警頗為不忍，還到了一杯水給她，即使是這個樣子，葉流卿也不忘站起來雙手接過那杯水，還一再向那名獄/警道謝，讓那獄/警的心裏，更多添了幾分難受，……多好的孩子啊。

……怎麽、怎麽就遇到這種事了呢？

唉。

“我知道，也不能完全怪你，”葉流卿似乎是有些疲憊，她微微垂下頭，帶著幾分虛弱道，“嚴格地來說，你也不過是個幫兇，是一切的主導，但是偏偏，真正導致這一切的，也不是你。”

陶佳猛地擡起頭。

葉流卿有些茫然地開口，道：“說實話，我有的時候，都不知道該恨誰。”

“似乎誰都不應該被恨，誰都有立場，誰都有不容易，誰都有可憐可悲的地方。”

葉流卿虛弱地扶了扶腦袋，緩緩道：“……也許，這就是人生吧。”

陶佳泣不成聲。

葉流卿看著她，緩慢、而又堅定道：“……所以，我一定要、一定要改變這一切。”

“任何孩子，都是值得保護而珍惜的存在，他們被保護，也應該去保護別人。”

“而不是……現在這般。”

陶佳楞楞地看著葉流卿，面前的姑娘，堅定、果決，淚珠還掛在臉上，眼眸卻極為堅定而明亮，滿是希望的模樣，那一瞬間，陶佳都有幾分恍惚，

她甚至覺得，葉流卿的身後，仿佛有什麽翅膀，那般美好。

“我能……我能做些什麽嗎？”

那一瞬間，陶佳脫口而出。

葉流卿靜靜地看著她，半晌，緩緩地笑了起來，格外堅定而自然道：“能。”

所有的人，都應該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賠罪，所有的人，都應該為自己曾經放下的錯誤贖罪。

不是你忘記，你的罪就不存在，

“你還記得，你逼走過多少學生？傷害過多少學生嗎？”

“你還記得，因為你的校園暴/力，多少學生差點走向絕路嗎？”

陶佳的眼眸裏更添了幾分痛苦，

“我們一起，將她們應該有的東西，還給她們，好不好？”

“將她們所應該擁有的光明，重新帶給他們，好不好？”

“她們應該重新擁有一切。”

“是不是，陶佳？”

——“是。”

**

第二天，葉流卿就聽說，陶夫人和陶佳的外公外婆，一起去監/獄看望陶佳了，陶佳的外公外婆只有陶夫人這麽一個女兒，一直嬌著寵著，這一次，一出監/獄大門，兩個老人就忍不住哭著拍打陶夫人，陶夫人捂著自己的嘴，半晌也痛哭失聲；曾經做過的孽、犯下的罪、漠視過的生命，都一一“回報”給她們，那些她們做過的事情，終究不是隨便做做，一切的一切，都回來了。

陶夫人泣不成聲，那一瞬間，她的腦海中，只回應著三個大字，——“現世報”。

天道好輪回，善惡終有報，不是不報，是時候未到。

**

陶佳這一次瘋狂行動，幾乎是傷亡慘重，死了好幾個人讓很多家族都暴跳如雷，甚至開始瘋狂，畢竟下面的繼承人都沒了，還玩什麽？要什麽家族？

不少家族直接被上面抓了，財產被分割，勢力被重新劃分，企業被合並或者轉手，一時之間，這個城市的上層，翻天覆地般變化，但是這些，都跟葉流卿無關。

沈煜麟經過搶救，還是活了過來，只是極為虛弱而已。

搶救回來的當他，他就一直念著葉流卿的名字，無論醫生護士或者他的父母親人說什麽，沈煜麟還是一直一直念著她的名字，最後讓沈先生直接親自出門，將葉流卿逮進了醫院。

沈煜麟看到葉流卿的那一瞬間，眼眸之中滿是光亮，他向她張開手，委屈又無助道：“你來了？”

葉流卿微微點了點頭，垂眸，一言不發。

“你怎麽才來啊？”沈煜麟像個孩子一般抱怨道，“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
沈煜麟對著葉流卿張開了手，想一個孩子一般撒嬌道：“抱我一下。”

“抱我一下，我就原諒你。”

葉流卿定定地看著沈煜麟，沈煜麟臉上強做出來的歡快表情，也一點一點地淡了下去，他看著葉流卿，又勉強笑了出來，道：“是因為有人在這裏嗎？”

“父親、母親、祖父、祖母，你們出去一下好不好？”

“我有話想要跟卿卿說。”

沈煜麟的父母祖父母肯定是不想出去的，但是沈煜麟難得撒嬌，又躺在病床上虛弱至極的模樣，他們怎麽舍得沈煜麟繼續這麽折騰下去？

沈煜麟的祖父母和父母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下葉流卿，看她瘦瘦弱弱甚至可以說是弱不禁風的模樣，才微微放下心來，病房裏還是有監控的，這是他們自己安的，將沈煜麟病房中的一舉一動一分一秒都看在心裏，他們這些做家長的，才能安心，出去就出去，大不了看監控，他們也完全來得及推門而入，畢竟他們也有這個病房的鑰匙，進來也是分分鐘的事情，但是在離開之前，他們還是用各種或溫和或冷艷的方式，表達他們對兒子的關心，以及那暗藏之下對於葉流卿的威脅。

葉流卿微微垂眸，似乎是聽見了，又似乎沒有。

見他們都出去，葉流卿才擡起頭來，看向病床上的沈煜麟。

他看起來，真的虛弱極了。

看到葉流卿擡頭看他，沈煜麟才高興起來，他對葉流卿伸出手，軟綿綿地撒嬌道：“你都去看陶佳了，也不來看我。”

“你知道我有多麽難過嗎？”

“你抱抱我，抱抱我我就原諒你，好不好？”

葉流卿，依然沒有動作。

沈煜麟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，他心裏本就恐慌，葉流卿的一舉一動都在傳送著某種信息，而現在，容不得他不多想了。

“卿卿，你說過的，不會離開我，陪我一生一世。”

“你還記得嗎？”

沈默在蔓延。

在沈煜麟都以為葉流卿不會回答的時候，葉流卿開口了。

緩慢、沙啞、卻堅定，

“我記得。”

“但是——”

“沈煜麟，你騙了我。”

“又一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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